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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记否

曾记否

夜色从山间流泻而出,轻柔地淹没了山脚前的夜色镇。山间毛茸茸的,绿色火苗似的松柏,浸泡在夜晚稀薄的雾霭里,安详而静谧。

两轻骑向小镇飞驰,犁过苍茫暮色,泛起层层涟漪。

“我们比赛,看谁先到!”小镇幽幽的影子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,华胥扭过头,兴高采烈地冲昭明大喊。

“诶?”

“三、二、一,我出发咯!”没等他犹豫,她踩着马镫站了起来,挥动缰绳。话音还没落,人已经到了几十步开外。

“喂,这不公平!”昭明喊着追上去。

两匹马一前一后,追逐驰骋。山的黑影越发阴森,遮住了半边天空。

薄雾中的夜色镇,则渐渐清晰起来。从外头看上去,小镇没什么出奇的,无非是一道低矮的篱笆,环绕着几排灰秃秃的小房子,中间有几座二三层小楼,应是客栈酒肆。

昭明追上了华胥,在她身后一步之遥,若即若离。她回头瞥了他一眼,咂了下舌,踢了马肚子一脚,想拉开领先的优势。

他也加快速度,保持一步的距离。他偷偷斜眼望向妹妹。少女全神贯注于缰绳和马镫,没注意到他的目光。

她脸上没有笑容,但看得出精神振奋,朝气蓬勃。

他安心下来,握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。

“但愿她真的从那些恐怖的日子里走出来了。”他暗暗想。

十年前的一天深夜,九黎人袭击了昭明和华胥呆的镇子。

野兽一样粗壮的蛮族士兵挥着带刺的鞭子,把掠来的平民赶进牛车上的铁笼。昭明也在其中,他才十三岁,瘦瘦小小的,头顶还不到周围人的肩膀。他喊叫着想抓住华胥,不要让她和自己分开。然而,他的脖子被人掐住,双脚离地,像个破布偶一样旋转着飞进笼子。他不顾屁股摔得生疼,一骨碌爬起来,扑到栏杆上,眼睛拼命搜寻华胥的身影。火光煌煌,不管他怎么把脸压扁在铁栏上,都看不见她。

“天遣玄女,帮帮我,让我救她。”他气急败坏地抬头望着被铁栏切成碎片的天空,赌咒祈祷。“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,让我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
天空沉默着。

良久,远处传来鸡鸣。

铁笼中的摇摇晃晃之旅持续了两天。男孩万念俱灰,蜷在笼子一角,昏沉沉,听天由命。

他是被野蛮人的惨叫惊醒的。

一个十常侍路过此地。几秒钟功夫,他就杀光了营地里所有九黎人。还没等昭明弄清发生了什么事,笼子门吱吱呀呀地开了,他又自由了。

他在营地里转了好几圈,心急火燎地寻找着华胥,可是连她的影子都没发现。车队早就分散开了,载着她的囚车不知去向。

她在哪?

必须快去救她!

昭明追上了正要消失在树林边缘的十常侍。

“等一等!我的妹妹还在他们手里,求求你,救救她!”

十常侍转过头来,俯身看着他,思考了一下什么,然后爽快地答应了。

“好!”

十年过去,昭明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。他只还记得十常侍那时直率的笑脸。昭明一下子放下心来,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帮助,就一定能救出华胥,什么难题都一定能解决。

男人的笑容忽然扭曲了。瞳孔像猫一样紧缩,嘴大张着,却没声音。

一点寒芒从他的胸口透出。正对心脏。剑从他手中坠落。

一个九黎人,也许是去树林劈柴烧水,也许是去放风抽烟,也许只是一时内急……总之,他幸运地躲过了大屠杀,找到了十常侍,趁着他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,从背后偷袭。

昭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他疯了一样喊叫起来,还没弄清自己在做什么,就从地上拾起了十常侍的剑。一头撞进凶手怀里,用尽全身力气,向上挥剑,切开了那家伙的喉咙。

血倾泻出来,像迫不及待逃离那肮脏的身体。

昭明“哇”地大叫了一声,把剑甩掉,又退后了好几步。

野蛮人抓着自己的喉咙,怎么也堵不住血流。他的脸色从犍牛一样的红褐色,急遽地转为死鱼般的暗灰,整个人像根枯木一样倒下。

男孩呆呆地愣在原地。

“你还是第一次杀人吧?”倒在地上的十常侍语调很安宁,声音却在打颤。

九黎的短剑从他背后透过胸口,正穿过心脏的位置。

昭明蹒跚走到他身边。

“我居然死在这里,真给十常侍丢脸。”男人惨淡地笑了笑。

昭明跪在他身边。小小的心脏,嘭嘭捶打着肋骨,他觉得一张口就像要呕吐。“别死。”好一阵,他勉强挤出这么一句。

“死生有命,我准备好了。”

“可我还需要你救我的妹妹!”男孩喊了出来。

男人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。沉默了一会,他虚弱地笑了笑。“哟,对快死的人下这种命令,可太勉为其难了。”
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男孩语无伦次,被压垮了似地垂下头。“但我一定要救她,求求你。”

“不要哭。”十常侍艰难地说。“人只能自己救自己[1]。”

昭明小小的身体一个劲发抖,根本没有听他的话。“对不起,我太弱小了,办不到的。求求你,一定要救救她。”

十常侍脱力地叹了一口气,像要呼出身体里所有的空气似的。

“好吧……”

他虚弱地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小雀。小雀像是刚睡醒,眯着眼抬头咕咕叫,翅膀和尾巴的长翎颜色越来越亮,不一会,居然嘶嘶地冒出了火苗。

“这是皇帝的朱雀信使,你带着它去首都,去见轩辕皇帝。告诉他,你是我选中的徒弟。他会让你接替我,成为新的十常侍。然后,你就能救出你的妹妹了。”

“我?十常侍……怎么可能?我压根没有你这样的力量,连那些劫走我妹妹的九黎人,我都杀不了。”

“就在刚才,你杀了我没能杀死的人,不是吗?”血随着男人的每一个吐字,从嘴角向外冒。“带上朱雀,去见轩辕皇帝,他见到朱雀就会明白的。只有这样,你才能救出你的妹妹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就算这样,我怎么才能变强,变得像你那样强?”

没有回答,十常侍的瞳孔慢慢散开。

“回答我!”昭明突然大吼,用力推搡了一下那具躺在地上的身体。

没出一秒钟,他的声音又软化成可怜巴巴的恳求。“求求你,醒醒,告诉我吧。”

十常侍每呼出一口气,就好像要咽气似的。“相信我……更要相信你自己,我的徒弟。”说着,他勉强一笑,闭上了眼睛。

那就是他最后的表情……昭明回想师父最后的笑容,总觉得笑里忧心忡忡。这些年,昭明一直疑心:“他让我相信自己,可他相信我吗?”

他去太阳城,见到了轩辕皇帝。轩辕派第一常侍帝江审查他的身世背景,折腾了一大圈,最后总算追认他是梼杌的徒弟——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了自己师父的名字。

他不喜欢这名字,很奇怪,一个那么开朗的大男人,名字里却有两个木字旁,活像一台散发出樟脑气味的旧柜子。

轩辕告诉他:十常侍的规矩是师徒一脉单承,梼杌临死前收了昭明这个徒弟,就是要把十常侍的位置传给他。

鉴于情况特殊,轩辕还多问了他一句“你真的确定要做十常侍吗?”“当然。”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

他心急如焚,一心想赶快去救妹妹。然而,拖了这么久,他压根不知道妹妹被带去了哪儿,是不是还活着。他率领军队到九黎活动猖獗的地区,南征北战,杀人如麻,把九黎人从太行山南麓一直追到了北海,却连华胥的半点影子都没有见到。

一晃过了七年,他已经不抱希望。一次任务中,他奉皇帝的命令,去摧毁九黎研究巫术的大本营天邪教团。出人意料,他在那儿见到了被俘作奴隶的华胥。七年过去,两人都已长大,要不是妹妹先认出他,向他呼救,他差点就和她擦肩而过。他大喜过望,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。

如果让昭明用一句话形容自己的前半生,他大概会说:“命运多么爱开玩笑!”漫长的分别就这样画上了句号,好像一道深深的旧伤口,突然被钳子捏合在一块。他望着囚笼里那个女孩的眼睛,他一眼就认得那是华胥。她长大了,青春像一服神奇的药剂,让花骨朵肆无忌惮地绽放成玫瑰。可这是一支被扔在泥水里践踏的花儿,她披着勉强算作衣服的几条破布,脸颊脏兮兮的,乌黑的头发粘成一团一团。笼子打开的一瞬间,她扑到他怀里。“哥哥。”她哭喊着。他搂着她温软的身体,觉得简直像做梦,自己男性的下半身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膨胀起来,把他吓了一大跳。

她像惊弓之鸟,除了昭明,不敢和任何人说话,不敢出门,丢下她一个人,就活不下去。昭明不敢想象她这些年受了什么罪,更不敢问,生怕又揭开她心里的伤疤。他带她回到首都,尽心照顾。花都的温泉带走了尘垢和污泥,来自南国的红花抚平了她满身的伤痕。几个月后,她第一次穿上袆衣,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,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。

她看起来那么熟悉,又和他记忆里七岁的女孩全然不同,说面前的美人“是自己的妹妹”,感觉何其飘渺。他在她身边会害羞脸红,偷眼看她换衣服的样子,心会怦怦跳。他开始幻想着她的身体**,完事后暗骂自己是个人渣。他生怕她察觉自己的心思,更事事顺着她的意。春来秋去,华胥一点点活泼起来,眉眼间也明朗了。每当她对他露出温柔的娇笑,他都会想起第一天抱住她时的感觉,又甜蜜,又恐惧。

他不知道华胥对自己是怎么想的,暗自拼命压抑,也藏不住对她痴心。一天晚上,两人一起躺上床,昭明照例讲了个笑话,哄她入睡。华胥只是礼貌地笑了笑。他闷声不语,琢磨着究竟有什么事让她不开心,生怕是自己成天想入非非,被她发觉了。华胥突然转了过来,在黑暗中望着他。

“哥哥喜欢我吗?”

“当然了呀。”他没领会她的意思,故作轻快活泼地说。

“就算这样,你也不肯碰我吗?”

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,空气在胸中凝滞了。他扭过头,在黑暗中和她目光相对,震惊慢慢淡去,恐怖和幸福混在一起缠住了他,一阵窒息。

她移动身体,钻进了他的被子。昭明感到她光溜溜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胳膊。

“我也喜欢哥哥。”她柔声说。

那之后,他千方百计要把她留在身边。十常侍公务在身,天天在军队里带着一个女孩,名不正言不顺。于是,他向轩辕提出申请,要选华胥做自己的徒弟。他本来很担心,华胥的母亲是九黎人,会不会引起争议。出乎意料,轩辕很痛快地同意了。那以后,他就带着华胥到处闯荡,两人一起,走遍了天朝南北。

小镇的入口赫然眼前。

夜色镇座落在太行山南麓,刚好守在进山的路旁,背后就是绵延几百里的山脉。逃犯一旦逃进山里,如池鱼入海,再想找到踪迹可就难了。

正门口是一座古朴的牌坊,上书“欢迎来到夜色镇”七个大字。

虽然迎客的热情可嘉,但总隐隐让人觉得不伦不类。

为了方便仔细调查,兄妹俩跳下马,肩并肩牵马从牌坊下穿过。

“哥哥好像有心事。”

“我没有心,怎么会有心事?”他鼓起脸颊,像河豚受到刺激把自己吹成气球。

“又说怪话了。”华胥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颊。

“哪有。你认识天外纶音吗?他才老说怪话。”

“在首都时候见过几次,他长得很帅。”

“你认错人了吧,你说的是那个瘦猴瘸子吗?”

“没办法,情人眼里出西施嘛。”

“哈?你喜欢他吗?”昭明皱起眉。

“也许嘛……”华胥歪过头,露出梦幻般的调皮表情。“曾经有那么一点吧。”

昭明拉下脸,嘴唇蠕动了好一阵,终于脱口而出。“不许你喜欢那家伙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没什么为什么,就是不许你喜欢我们这一类的人。”

“你是说十常侍吗?”

昭明点点头。他挺起胸膛,摆出兄长的威严。“你喜欢其他任何人,我都不会反对,只有十常侍不行。”

“可是我喜欢你呢,哥哥?”

“……”昭明脸上突然冒出红晕,他故作镇定地回过头去。华胥看着他,嫣然一笑。

“我是你的呀,哥哥,从身到心都是你的,让我怎么可能去喜欢别人呢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“哥哥,这是表白啊,是货真价实的,超越伦理的表白啊。你也表示一下兴奋好不好,至少把手攥成拳头对着天空大喊一句‘耶!’什么的。”

“那是什么词儿,又是天竺来的流行语?”

“是西域啦,远西。”

“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。”

“不要在意表达方式,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,哥哥。”

“你喜欢我什么呀。”

“你会保护我,会在我呼救的时候赶过来,会打倒欺负我的人。”

“哦……”昭明的脸色不知为何阴了一下,又很快转晴。“那都是我应该的。”

华胥回过头去,笑容收敛了,她犹豫了一会,说:“哥哥,你不要笑话我。我这个做徒弟的,也想能保护自己,不想每次都拖累你。可我每次看到你的身手,就连努力追赶的心情都没有了。像今天你杀那个叛贼,只用了一招,我盯着看了那么久,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。”

“习武最忌讳的就是心急。我不是一直教你剑术吗?你已经进步很多了,最开始你连剑都拿不稳,试手挥一下差点砍到自己。”

华胥苦笑了一下。“哥哥,我可不是抱怨自己进步慢。虽然一直都是你护着我,可是你和十年前,真的……很不一样了。那时你是个普通的孩子,没有什么可怕的武功,只是单纯对我好。可分开没几年,你就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了。我知道,十常侍名头那么响亮,一定有独门绝学,秘籍宝典,不能用常理测度,我也知道哥哥一直很努力,可不知为什么,我还是很担心你。”

“你可别老想这些危险的事,会长皱纹的,有我保护你就够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华胥嘟起嘴,像小孩子似地用力点头。

父亲是皇帝;母亲是神女。

公孙茕蝉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,没有兄弟姐妹,也没有朋友。

母亲姬萤长年幽居,不常见面;父亲轩辕日理万机,对他的日常生活也甚少过问。从襁褓中的婴儿,到如今众人口中的美少年,一直是无数的佣人把他养大。他功课出色,最严厉的教书先生都赞不绝口。他的生活,就像是写在历史书上的记叙,而非少年人的青春。

他生活的圈子很小,找不出能称兄道弟的哥们,又没和女人打过交道。他接触的人,都是严格地扮演着特定角色的人:轩辕是父亲;管若是老师;十常侍是兵器……凡此种种。他极少见识真正的,有血有肉的人。即使见到这样的人,也难见他们对他表露出人性的一面。

唯一的火花是他的父亲公孙轩辕。

在小王子眼里,父亲是英雄,是皇帝,是真正的男人。

他记忆里的父亲有一张中原男子汉典型的国字脸。浓重的眉毛,像饱蘸浓墨的大笔写下的两道一字。眼睛不大,却像会说话似的,总是透出精光。鼻梁根平平,鼻头倒像船首一样,倔强地挺了起来。这张脸算不得俊俏,而是像雄狮一样,充满了阳刚之气。

父亲个头比茕蝉矮一点点,肩膀却宽出了足有一尺。手不大,但有力,每个指节都是剑柄磨起的茧子。二十年前,就是这双手把蚩尤的脑袋从肩膀上割下来。茕蝉尤其羞愧的是,父子比试掰手腕时,他用两只手从没赢过父亲一只手。

比起父亲的英雄气魄,叔叔昌意简直就像个故意安排来对比的丑角。他其实只有三十五岁,肚子却像塞了五十年份的饭量。茕蝉模糊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,叔叔和父亲身材相仿,容貌虽没那般气宇轩昂,也算堂堂正正,甚至还多了几分阴柔精致。可没过几年,昌意开始不可救药地变得浮肿、懒散、邋遢,等到了茕蝉记事清楚时,就已经胖成了现在这幅模样。他的鼻头老是汗津津的,眼皮像老树的节疤一样厚重,皮肤软塌塌的,泡了水似的发白,一着急,脸盘上就泛起一片片刮痧似的红褐色。

茕蝉想,一定是父亲扛起了国家所有的担子,历练得愈发精明强干;而无所事事的昌意,生活优渥,沉湎于酒色,身体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当然。

茕蝉的志向就是成为父亲那样的人,在将来接过他的担子,成为帝国称职的继承者。

然而,不等他磨炼纯熟,做好准备,父亲就遭人暗算,撒手西归。

紧接着,在太阳宫里,他一直看不起的叔叔,当着他的面抢走了本应属于他的皇位。

“殿下太年轻了,他还只是个孩子啊!大哥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,你们就放心把它托付给一个孩子吗?”昌意说着,大大咧咧地走上九级台阶,一屁股坐在王座上,御座禁不住他的体重,吱吱呀呀地抗议。

四下里一片死寂,谁也不敢吭声。

茕蝉望着坐在王座上的叔叔,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。那个浮肿,总是冒着虚汗的胖子,突然撕破了面具,黄澄澄的眼睛露出森林猛兽一般的凶光。茕蝉还没回过神来,皇冠就已经戴在那家伙的大头上了。

继承父亲衣钵的志向,转眼成了梦幻泡影。

他回到寝宫,失魂落魄地瘫在扶手椅上,捂住脸。

“事情一定有蹊跷……不,就是昌意搞的鬼!”他恨恨地想:“父亲身体那么健壮,没病没灾,怎么可能一夜暴死?对了,看今天那胖子跳出来抢皇位,手脚好不麻利,一看就是早有准备……”

“殿下,您还好吗?”

茕蝉移开捂住眼睑的手,天外纶音和他的轮椅出现在门口。

“我怎么了?”茕蝉怔了怔,口气生硬地反问,眼神充满了戒备。他从没和天外纶音打过交道,只是听人说他既乖戾、又危险。“怎么?第二常侍,你来有何贵干?”

“您猜呢?”

“这怎么猜得出?我今天很难过,请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。”

天外纶音笑了笑。“殿下,现在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,我来是想帮您。”

“你能帮我什么?”

“那要看您咯,我是第二常侍,我可以做到很多事。”

“此话当真?那你就把我父亲复活过来吧!”

“让死人复活,我办不到,不过,如果您有心,我倒是能让他一直活在您心里。”
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就是让您一直认为他还活着,拒绝接受陛下驾崩的事实。”

“别开玩笑了,那我不成傻瓜了吗?”

“真的这么简单吗?”玄嚣问道,“众人皆醉唯我独醒,和众人皆醒唯我独醉,有什么区别吗?”

“当然不一样,和事实真相不一样。”

玄嚣眯起眼睛看着他,他又高又窄的鼻梁像爱说谎的木偶一样尖锐。“这世上压根就没有‘事实真相’这回事。任何一件事,它的本来面目在它发生的同时就消失了,剩下的只有它在一些人眼里是什么样,在另一些人眼里又是什么样。”

茕蝉的脸绷得紧紧的。“我不喜欢文字游戏。你要是想帮我,就为我父亲报仇吧。”

“仇人何在?”玄嚣娓娓动听地说,“您知道是谁杀了您父亲吗?”

“我不知道,但我想:谁从他的死获益最多,就是谁下的手。”

“说得好,那个人是谁呢?”

听了这话,茕蝉咬着淡粉色的嘴唇,叔叔的名字就在嘴边,可他说不出口。

“您真的想复仇吗?”天外纶音追问。

茕蝉叹了口气,蹙起眉头,做出这种表情时,他的脸蛋更凄艳了,像一株缺乏阳光的花儿,让人想用手指碾碎。“你确定是他……我是说,我叔叔吗?”

“看新陛下今天那副做派,还不知道他耍了什么诡计吗?”

茕蝉听了沉默不语,心想:原来在玄嚣眼里,昌意的伎俩就像白纸上的剧本一样明白。和天天在刀口上舔血的十常侍一比,自己习惯把人想的太善良了。

如果自己再这么单纯幼稚下去,可斗不过昌意。必须像玄嚣一样,快点成熟起来。老实说,究竟什么是“成熟”,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,他想象中的成熟,不外乎要将人性的阴暗面熟稔于心。

他打起精神。“如果你真的想帮我,那还等什么?你不是天外纶音吗,用你的法术,让那个胖子交出皇位,岂不是举手之劳?”

天外纶音空洞地大笑起来。“哈哈,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好了!”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首先,我只是第二常侍,在我之上,还有第一常侍帝江。要想碰到皇帝,先要过了她这关。十常侍的排名代表力量强弱,想要以下克上,可不是容易的事。”

茕蝉叹了口气。“还有呢?”

“十常侍是皇帝豢养的猛兽,他当然不会忘记给我们戴上镣铐。不先除掉这镣铐,就算是我,也没法为您战斗。”

小王子皱起了眉头。“你是说……圣餐?”

玄嚣轻轻点头。“所以,您看,要报先帝的仇,就是要挑战整个天朝,可不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干得了的。”

“所以你才来找我吗?”

“我想帮您,我也需要您帮我。”

“有意思,你是第二常侍,地位何等煊赫,干嘛铤而走险,来帮我这么一个落魄的王子?这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
“很简单啊,我想活下去。”

“这我可就不明白了,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?”

“无期徒刑犯也算活得好好的吗?”天外纶音连连摇头。“我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,自由地活着。我觉得,您能给我自由。”

“自由啊……”

茕蝉坐在西宫的窗前仰望夜空,自言自语。

窗外弥漫着哀悼的声音,诵经祷告的呣呣声此起彼伏,让他心烦意乱。好几天了,整个太阳城都浸泡在这种浑浑噩噩的声音中。触目所及尽皆缟素,好像七月坠雪。

他实在透不过气来,跑下楼去,沿着长街一路向南,急步穿过那些两边排列着深宅大院的石板路。

轩辕死后,昌意派人监视茕蝉的一举一动,去了哪,见了谁,说了什么。天外纶音发现后,将探子尽数蛊惑,教他们闭目塞听,口中只称太平。饶是如此,想到自己堂堂太子,却连出行的自由都要仰赖别人,茕蝉心下更加抑郁。

他经过如意湖畔,傍晚暑气稍退,月亮从薄薄的云层间探出头来,轮廓模糊,像朦胧的泪眼。

“月亮,你为什么也会哭?

“你不是亲眼看着罪行上演吗,月亮?

“你为什么不阻止凶手?

“为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,却不告诉我真相?

“你真的在哭泣吗?我不相信你,我看过了太多虚假的眼泪。

“所有人都在哭,一边用扇子捂着嘴抽噎,一边偷眼瞟我,责怪我怎么不流泪,真是不孝子。

“老天,他们眼角分泌的压根就不是泪水,是昨夜浓睡未消的酒精啊。

“再过半个钟点,那帮人又要聚在如意湖畔的酒楼,为新皇帝昌意的健康干杯,然后像疯子一样跳舞,好像是月亮让他们疯狂[2]的一样。”

茕蝉揉了揉眼睛,发现自己的眼眶里竟然含泪水。他用力甩了甩头,他讨厌这双水生动物似的,总是湿润的大眼睛。要是能有爸爸那样坚毅果敢的眼睛该多好!爸爸才不会为挫折动摇。可现在,所有人都在哭,虚假的眼泪,软弱的眼泪……连月亮都在哭。真是恶心!

“茕蝉殿下?”头顶忽然传来少女好奇的声音。

茕蝉抬起头。

天遣玄女姬萤飘浮在他头顶,十二单羽衣轻轻摇曳,宽大的袖袂和领襟衬得她的手和脸格外娇小。

小王子挤出微笑,屈膝行礼。

“母亲大人晚上好,哪阵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?”

“殿下才是,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?”

“尘虑萦心,散步有助排解烦恼。”

“心情不好吗?”玄女柔声细气地说,“有什么困扰,不妨说给小女子听听?”

茕蝉的脸色阴沉下来。他对母亲颇有芥蒂,不愿求问。可话说到此,又按捺不住好奇。他沉吟了好一会,问道:“夜色镇的逃犯,真是谋杀父亲的凶手吗?”

“你叔叔说是,那就是呗。”

茕蝉努力不让脸上流露太多失望。“我调查了城墙守卫的记录。三天前,我父亲被害的晚上,确实有人半夜登上城墙,跳出城外。如果那人真是凶手,花三天逃到夜色镇,时间上也对得上。”

“太阳城墙不是自杀圣地吗?有人跳城算不得稀奇。”姬萤满不在乎地插嘴。

“守卫说他们追到城外寻找,没发现尸体,也没有用工具攀爬城墙的痕迹。我怀疑,除了十常侍,谁还能有这等身手?”

“亲爱的,你也太疑神疑鬼了。就算十常侍,也不是神仙,从太阳城墙跳下去,只有摔成肉饼的份。何况十常侍不是远在边疆,就是上午刚去为先帝送行。我没听说有谁慌慌张张逃出城去。”

茕蝉叹了口气,心想:昌意一定不会让自己的手沾血,夜色镇的逃犯如果不是昌意凭空捏造,就是他串通的杀手,倘真如此,这一招卸磨杀驴,也够狠毒。

“不是十常侍,那还能是什么人呢?”

“别想这么多啦!你天天都在烦恼这些,人都憔悴了,该排遣一下才好。”姬萤眨着温柔的大眼睛,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。“正巧,小女子的烦心事也不少,想出来换换心情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缓缓降落。“要不要一起逛夜市?”

说着,她解开腰间绢带,脱下臃肿的羽衣,露出一件窈窕的白色连身裙。袖子很短,袖口收束;领口光溜溜的,没有领子;裙摆虽长,可侧面高高的开衩看上去着实有点危险。整件衣服妖里妖气,一点不像天朝女人的打扮,倒像模仿关外夷人的作品。

她对折脱下来的羽衣,再对折,反复好几次,一件巨大的礼服,竟被她折成了手帕大小。她把手帕卷起来,以一个不太淑女的姿势收进裙子下面的神秘领域,随后直起身子,开心地活动肩膀,扭扭腰。

茕蝉一点不掩饰地叹了口气,十二分的不情愿,可他嘴上却说的是:

“乐意之至,母——亲——大——人。”

夜色镇很安静,没有一丝风。

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。

寂静得像墓园。

这儿,是没有坟茔的墓园。

所有的村民,横七竖八躺在街上。

都没有头。

不光是被斩首,而且头颅完全不见,不知去向。

“你害怕吗?”昭明问。

“嗯……”夜色渐浓,微光衬托得华胥的脸色尤其苍白。

“别担心,有我在。”

“我能拉着你的手吗,哥哥?”

“这么怕啊……好的……”

昭明换左手牵马,右手握住华胥冰凉的手。

从小镇门口写着“欢迎来到夜色镇”的木头牌坊,直到镇中心的酒馆兼客栈,一路走来,到处都是无头的尸体。

男女老幼,一概不免。

昭明俯下身,检查一具尸体脖子的断面。光线昏暗,死者的脖子像黑黢黢的洞口,一股腐坏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他猛地抬起头,连连咳嗽。

皇帝的命令中提到凶手是孤身一人。难道这个凶手在谋杀了帝国皇帝之后,又跑到这荒山野外,杀光了整整一个小镇的居民吗?

怎么想都不太可能。

他从记忆里搜索类似的场面,可没有任何一次的危机能和这次相比。昭明见过不少被九黎掠夺和屠杀过的城市,但在那些城市,都看得出暴力和争斗的痕迹。看得出被害人曾试图反抗,试图防御,至少曾经试图逃跑。那些城市到处是残垣断壁,火焰和黑烟,还有幸存者的哭声。而夜色镇的一切都异常平静,小镇和它的居民,好像在睡梦中安详地步入坟墓,比起屠杀,更像是天罚。

他突然明白,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,只是环境差异太大,一时没想起来。三年前,攻打天邪教团总部的时候,他见过一个地方,和眼下的夜色镇有点相似。

天邪教团总部有一口巨大的枯井,井里足有上百具尸体。这些尸体都没有头,不仅如此,搜遍整个教团总部,都没有发现这些人的头颅。

当时昭明刚救出妹妹,光顾着高兴,对这疑点并没太在意,只当这是被斩首处决的犯人的葬坑。现在回想起来,即使是被斩首的犯人,不也是把头一起处理掉更方便吗?何必特意把头带到别的地方呢?

三年前的清剿中,天邪教团已被尽数歼灭,难道现在又死灰复燃?

也罢,那就再杀他们一遍好了。那些抓走华胥,折磨她的恶棍,万死亦不为过。

起风了。

野草飒飒鸣响。

树木像刽子手阴森逼人。

空气中满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。

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,像在尖叫。[3]

夜色越发浓重,只有一处亮光,从三叉路口旁边的小酒馆窗**出。

店面虽小,但是门匾考究,旗幡鼓动,看得出是用心之作。

昭明把马拴在门口的栅栏上,推开酒馆的门,华胥牵着他的手,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。

店里到处是酒客的尸体,同样都被斩首,头颅不知所踪。墙上,桌椅上到处是血,在火光下泪泪艳艳。

吧台边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,但那不是九黎人,更不是什么天邪教团。

是天遣玄女。

她独坐于此,自斟自饮。

女神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深衣,上衣下裳连在一起。裙裾似乎本是白色,但现在已经被血和泥浆染透,红得发黑,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。虽然装束落魄,她身上却散发出一股非凡的优雅和从容不迫。手臂慵懒的支着吧台,轻轻摇晃手里的酒杯,身姿妖艳,和皇帝的送葬仪式上抛洒花瓣的纯洁少女判若两人。

也许是听到有人推门进来,她回过头,无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昭明和华胥。

“要不要一起喝一杯?”她微笑着问。

[1] 《化物语》中,忍野咩咩的台词。

[2] 西方人认为月亮使人疯狂,英语中月亮(luna)和疯狂(lunatic)出自同一词根。

[3] 叶夫图申科《娘子谷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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